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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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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fi组】四风之节

四风节,迷城峭壁。

巨大的飞空艇悬停在高处,三角形的风帆大大小小的层叠开来,铺满了小半边的天幕。长时间隔离于世的码头只在这特殊的时节开启,于是一时间成为泰瑞亚的中心,数不清的人挤满了狮子拱门的码头,只为领略一眼它的风光。

加西亚被挤得一个趔趄从人堆里钻出来,头昏眼花好容易一脚在木板铺设的码头上站稳,还没来得及感慨世人礼仪的缺失,抬头撞入眼帘的灯笼的红和竹木的黄就彻底剥夺了他抱怨的词语。

“还是很值得的一段旅途嘛。”

人近中年的卡洛斯家伯爵在心里感慨。

海风蹭着峭壁呼啸而来,木梯上垂挂的绳结和他的额发一起飘摇。

自从巨龙的阴影从这片土地上拔除,卡洛斯家两代的交替也随着新生代的名气而潜移默化地完成。虽然年迈的父亲一如既往嫌弃的口吻里是“你俩的冒险总算结束了还不滚回来继承家业”,但他从中硬是听出了微妙的骄傲和时间的无奈,仿佛旧木半朽,而新树葳蕤。

然后就是很长时间的政治生涯,人脉的继承和拓展,与家族基业的稳固。以至于换上旅行时的风衣的那一刻,他才有点恍惚地想起,原来他告别他的法杖已经快有二十年了。与火元素协调起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三个人在无际的原野上面对永恒的未知奔跑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回去流浪的影子游侠和投身研究的炼金学者现在又是什么样的?

大概是近乡情怯吧。明明好不容易捕捉到了勤恳经营的贵族和认真钻研的学者共同的一点空闲,说起来之前借德曼修会而传的书也是谈吐自然一如既往的诙谐且凶猛着,结果马上要见面了却踌躇起来。

越活越回去了啊。加西亚对自己笑了笑,没有为时间所改的翠绿的眼睛里泛起了怀念的光。等一下该说什么呢?“二十年没这样一起过了啊,姐姐”?

将近中年的法杖元素使蹭着人群的缝隙走上坡道。蓄积了一年的热情的店铺在他两旁发出欢快又喧闹的声音。风铃和指向针拼命地旋转着。从背后看过去,与其说是像以前那样斜提着长杖保持冒险者应有的警惕,不如说是拄着拐杖二十年未出高塔的玻璃人脆弱而唏嘘的优雅。

长杖上曲线拱起的宝石闪了最后一道光,终于被淹没在人海里。

 

坡道向上突转,弯处木雕门板一角下的晶体泛着不详的暗蓝,让加西亚想起斯瓦尼亚不详而疯狂的雪窝深处。由于四风节迷城峭壁的庆典活动,无数游人在他身边匆匆跑过,以几乎撞上的姿态向同伴大喊着限定时间,直奔不时出现的这些晶体。奖励和荣誉总是吸引人,不分轻重,不分对象。然而成熟的伯爵再不是二十年前,长靴怀着心事从争抢的小小喧哗旁边一顿而过。海湾内凹的弧度里架着粗糙却可靠的竹桥,水帘飞流击打在中间,模糊了视线,充斥了耳际。加西亚眯着眼睛揣度了一下,举杖的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生涩——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自称欧文斯的奇怪交易商笑眯眯地伸长手臂拦在路口。元素使好容易蓄积的气势一滞,望向他的目光染上二十年前三人行动中才常有的懵然。“这里是节日活动的一环,请在这里领取天相之力前行。”

“元素使本身也能掌握这些令人激动的移动技巧,只要您不介意我同火焰协调——我是说,‘火焰退避’?”

“抱歉,我想您不介意我说‘介意’?”

加西亚无言地瞪着他。

他先前一路上都没有见到阿梅利亚——虽然这很正常,他们本该汇合在峭壁之顶、风裔的空中码头上——但是如果可以,巴萨泽啊,他宁可像个二十多的毛头小子一样让这个风裔看看除了天相还有一种叫做怒火……连阿梅利亚都没有在这方面揶揄过他。

然而形势所迫客随主便。加西亚抿了抿唇线,一口气憋在胸中,闷闷地沟通了天相的火焰,长虹一般翻腾着火光几乎是飘在桥面上冲过水帘。

绕过阴翳的山洞后是依然蜿蜒而上的竹篾的长梯,满眼的暗黄,边缘微微翻出绿。天光突然劈头盖脸冲进眼底,路几乎是设在风裔住所宽得出奇的房檐上。加西亚憋着的那口气随着一个浅浅的倒抽又在脑子里变成漫天的黄沙,仿佛他们三个人还在钢铁之城外渺无人烟的营地同巨蜂艰苦地争斗。但是阶梯之外分明是清亮的天色,脚下蒸腾着海洋和竹木的淡味。他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刚刚露头的一点青年的影子又锁了回去。

直到他转过了最高处的弯,望见一直寻找又惧于看见的身影。

 

阿梅利亚有点困扰地面对高耸的崖壁。身后平台边缘有一处突起的尖石,墙壁右上方是一户人家的窗台,再往上是屋顶。和所有来访者一样,她不能使用驱雷策电或磁力吸引,连上升气流的迅捷都被排除在外。但她毕竟专职研究过,按理说借助风相来跳跃不应该对她构成困难。但是高度不够,即使踩在身后的石头上也不行,跳跃的落点永远被窗台下支撑的不起眼的一点凸岩卡住……

风裔以天相技巧为名的元素掌握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吗?

不服气啊。空气大师再一次沟通了风相,踩到尖石上,眯着眼睛校准着正确的目标位置,下蹲,起跳——

再一次顺着岩壁滑落下来。

“……姐,你在做什么?”

阿梅利亚一瞬间产生了不易见的僵硬,好在面朝山崖,背后并不能看出任何端倪。很快反应过来转向来人,高深莫测地表达出自己的困扰。

“风裔的风相研究到了令人惊诧的地步,作为学者,我需要思考并体验。”

加西亚表情微妙地走到她旁边,抬头一齐琢磨着高处别人家的阳台。

片刻。

“……可是,路不是在那边吗?”加西亚说,抬手指向山崖反方。

“你在说什么,那边只有楼下的一个铁网,和悬挂的不知名装饰——”

阿梅利亚顿住了。她转过身再度打量几眼铁链垂挂的一排八角帆布,和布上风裔习俗里打着转儿的风之天相的图腾,突然理解了弟弟脸上表情的含义。

白发的完全走错路的卡洛斯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为猝不及防失踪的智慧如他们的诺恩同伴一样爆出贵族子弟不应有的粗口。她选择相当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四下风景又看了看加西亚憋笑憋傻了一般的表情,直到现任卡洛斯伯爵后脊泛上久违的凉意。

“对地形很了解嘛,做得不错。”阿梅利亚露出一个属于姐姐的温柔的微笑,加西亚脑袋里的警钟越来越响。“既然这样,就委屈你替我完成一趟‘哨所冲刺’活动吧?你也知道那些成就多么令人激动,鉴于我又看不到‘那边的路’——”

“不不不!”可怜的伯爵开始感到恐慌,他几乎出于本能地拼命挥手。“这不可能,没有人会相信‘阿梅利亚’会是男性名不是吗?”

“报名的时候登记‘卡洛斯’就好了。”温柔模式的学者轻飘飘拍拍他的肩膀。“我研究所必需的成就和家族的荣耀都在你肩上啊,不拿个第一名回来怎么好,对吧?”

尊敬的巴萨泽啊,请允许我收回前言,还是让我和交易商呆在一起吧……加西亚在心底惨叫,这一回是真的不敢在面部表情上有所表现了。他一脸麻木地跟着姐姐在海崖高空不时奔腾的风里高高前跃,直往哨所冲刺——用他的话来讲等同一场注定跌分的花样赛跑——的报名点,也就是他们先前约好的风裔的船下去了。

他的姐姐还是这么不动声色地坑他,没有任何生疏的礼仪。仿佛没有几个十年,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卡洛斯伯爵痛苦的心里又升起一丝的快乐,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但是说出来的话恐怕会被当成受虐心理按在地上用闪电鞭来抽吧。他的表情在阿梅利亚背后恍如时光重流一样轻微抽搐了一刻,一如既往把感慨委委屈屈地吞下去了。

 

“我们最后一位选手,卡洛斯家的元素使——”

加西亚在解说激情高亢的声音里满脸麻木如同死人。

阿梅利亚坐在六块定点屏幕前好整以暇地左右看着赛道。最后坐在地上白发垂迤在青草尖儿抱着双膝姿态天真烂漫的学者把目光又移回她弟弟的身上,鼓励地眨了眨眼睛。

卡洛斯伯爵越过脑海里满屏血红的“晚节不保”,向他姐姐投去悲伤的目光。

阿梅利亚抱着他的法杖开始鼓掌助威。

感觉到一阵虚弱的加西亚习惯使然膝盖就是一软。

“……想必大家都已经认清这些选手了!让我们期待他们的表现!马上,激烈的竞技就要开始!倒计时!3,2,1——”

仿佛被一群半人马追逐一样,原本近二十年未曾锻炼的中年贵族以他二十年前都不见得有的姿态撒腿就跑。

然而他背后只有女性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加油啊——”亲姐姐在他身后喊道。

借助火相直冲向前——此前从未注意到风裔的火相竟然需要如此长的间歇使用,要是能用火协调燃烧撤退,附加空气和大地的击退效果,啧……

加西亚翻滚出去避开竞争者的群体雷电眩晕,蹭着地面一把抓住透明的水晶棱体,借助去势继续向前奔跑的同时高抬起手臂布置下僵直后来路过者的陷阱。以牙还牙,浪迹荒野时培养起的少而植根深重的野性。

身后传来陷阱水晶炸裂的声音。

男人咧开嘴角,毫无仪态地无声大笑。

然而毕竟是可重复参加的比赛,显然身周有着熟悉场地的老油条。这不是什么好消息,阿梅利亚要的可是第一啊——

数条火相翻滚前冲的耀目红弧冲破晃动视线的水帘。栈道下方是高高的悬崖,一点完全无法成为保障的浅水铺在地底,狂风吹着缆绳拉起的临时道路摇摇晃晃。

偏偏有人头脑空白着无所畏惧。

久别来归的元素使瞳孔里只有两个身距前对手衣摆扬起的背影。

“冲在前两位的还是我们熟悉的家伙……但是,看啊,第三位!卡洛斯!第一次入场的选手,紧紧咬着对手,保持在了第三位!我看看这边观众下注的数据……哦,少得意外!毕竟他第一次参与,在对赛道的设置和天相的使用毫无经验的基础上多半只能模仿前者,假如冲到第一反而会失去参照……即使如此也很了不起……”

别这么小看多年求生经历过巨龙洗礼的卡洛斯啊。他在心里回答着解说。用二十年前的加西亚的心无旁骛倾力一搏,和二十年后的加西亚的昂首阔步骄傲自信。

“……等等!有人给第三位的卡洛斯选手下注了50金币!黑狮交易所分站的实时汇率是3金币兑100钻石!天啊,这位出手阔绰的观众……没有名字!神秘观众出自不知名理由用50金币赌卡洛斯家的元素使夺得冠军!”

留名就要被揭穿了嘛。阿梅利亚漫不经心想着,摸了摸长杖顶端托着大颗宝石的底座上花蔓形的浮雕。

参与围斗巨龙也好,只身深入巢穴也好,她的弟弟不一定是传言里的英雄,只是不考虑对错和关系,因为想要就去执着追逐的——

“什么嘛,还是个小毛头子。”

——注定成功、无人能挡的小毛头子。

看啊,那是她弟弟,加西亚·卡洛斯。

在女学者深藏功名的时候,那边比赛也进行到尾声。

沿着山崖旋转一圈的棚网,风相暴烈地盘桓在上面。然而无法停顿,因为这条旋转的路的顶端就是最后冲刺的直道——

木杆搭构起的路逼仄时只有一肩宽直径的圆面。

加西亚蹭着山体挤到他对手的身前,却被雷电的眩晕击中。然而他的对手也没有占到太大便宜,风的前吹将他危险地刮向外侧深渊。但他卡住了加西亚借路的位置,明明赶了上来却被挡得死死的卡洛斯一阵无奈。

但他的优势不仅于此。

在棚网路的尽头、衔接直道的山体两层天然的岩石巨阶处,上了年纪的伯爵英勇无比的单手撑跳瞬间反转了半个身位的差距。

冲刺。

“你有一个学习能力可怕的弟弟,难以想象一会儿前他还在竹桥前因为不能使用火焰元素而踯躅。要知道那个水瀑仅有这个赛道里设置的那些的三分之一宽……”

阿梅利亚没有回头,身后突然冒出的家伙身份昭然若揭。

“当然,那可是我弟弟。”

“因为姐姐被陌生的障碍拦了片刻不太甘心于是特地嘱咐我‘关照’一下的弟弟——”交易商欧文斯以夸张的调子应答。“哦我真是不忍心看他知道真相时的表情。”

“他早就习惯了。或者说,你真的想试试看泰瑞亚元素使愤怒的力量?”抱着长杖腰间挂着双匕的可怕家伙终于面带微笑转头,“虽然德薇娜性情平和,但友情提醒你一句,不要小看空气的力量。”

“哦,请放心,我守口如瓶。”欧文斯闭着单只眼睛玩笑般对她许诺。一套武器在手的元素使可以媲美四套武器的普通人,他可不想惹上两个卡洛斯的元素使。

“那真是再好不过——欢迎回来!”

阿梅利亚片刻便从草地上撑了起来,以姐姐应有的姿态迎向她凯旋的冠军。

被丢在身后彻底忽略的交易商无奈又好笑地耸了耸肩膀。

这真是对有趣的姐弟,他想。明明已经取得了十分出色的成就,自己也的确更喜欢展现英俊的一面——否则为什么因片刻的失误而耿耿于怀,要不就是因一时的迟到而急如火燎——结果到了对方面前还是风格突变。

远处的中年男性把奖杯捧给身边的女学者,在得到摸摸头发的鼓励之前先是对着肩膀同样鼓励性的毫不留情的一拳。然后两个人一起大笑。

反正周围嘈杂到一个可怕的程度,没必要躲藏遮掩。

欧文斯眼神有点羡慕。

这些家伙不仅不分你我,还不惧时间。

时光荏苒二十年。

然而谁看得出来?

 

迎面无数上涌凑热闹的人群,中间一个是不知道交易商的事情而另一个则是完全忘记的二人组却在一人一边扶着金杯的弯耳安静地挤过洪流向山下走去。当他们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和谐得好过任何一对姐弟。

……当然,也有可能是疯过了头,有点累了。如果让年老的卡洛斯先生知道自己的子女还有疯累了的时刻,说不定要激动地流下泪水。

然而不是每一次“反其道而行之”都能如意顺利。人群中有一只手伸了出来拦下他们。

“卡洛斯伯爵?”贵族衣饰打扮整齐的男子矜持中恰到好处的兴奋。

原本和年纪大战了一场显出疲态的加西亚闻言精神一阵,挺腰直背,眼里露出专注的精芒,挂上回应的笑意。“子爵先生,真巧。”

较年轻的贵族并没有发现他的变化。“您竟然也来参与这场盛会……哦,这身打扮!您要延续冒险者的传奇了吗?”

“风裔是为狮子拱门的重建而来,理应得到最正式诚恳的敬意。”荣升老油条的卡洛斯不紧不慢地微微颔首。“不打扰你游览的行程,神佑之城再会。”

“再会!”

目送蓦然插入者转回身,伯爵挺直的肩背瞬间垮塌,又变回了长障碍跑后懒懒散散的加西亚,只是脸色比先前苦上几层。然而当他侧回头看清身旁一直沉默观望的自家姐姐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表情全吞了回去,又陷入了背脊发凉的更凄惨的境地。

阿梅利亚眯着眼睛瞅他:“没什么,其实做得不错。”

那个表情不是揶揄胜似揶揄。

然而马上——

“您好,请问是守夜人的‘小空气大师’吗?”

于是空气专精的元素使面部表情也僵硬了,趁着背对说话人的时机立刻调整成温柔有礼的微笑。

“是我。请问您……?”

“啊!竟然真的是!”年轻的小姐露出惊喜的表情,顿了顿想起什么赶忙拼命指着自己肩上守夜人的徽记。“我听伙伴们提起您很多次!您真了不起……我是说,我很敬佩!”

对面的姑娘语无伦次的同时,稍年长的学者安抚她的动作也带上几分无措。

“谢谢……”

“您可以指导我元素或炼金方面的知识吗?我一直有些学术上的困扰……”

“非常欢迎,我是说,欢迎来罗纳通道德曼修会总部里我的研究室……”

……

送走过分热情的同僚,阿梅利亚深深舒了口气,扭回了头。

表情一时没有收住的加西亚心道大事不好。

“那个,姐,我听官方宣传说迷城峭壁还有一些特殊的观景点成就……要去跳吗?”

重回气势的姐姐微笑着挑了挑一边眉毛。学聪明了嘛。

 

一轮皎月浮上头顶薄薄的云层。

阿梅利亚站在桅杆相当高的一层横木上扶着中央的立柱向下望,加西亚正在她下面四层的位置抬头困扰地寻找路线。

“纪念成就点的最后一个,就在上面了——看到紫色的水晶印记了吗?”

“看到也没用……噢!”

刚从赛道上下来就恢复地位的可怜伯爵捂着头龇牙咧嘴。

“这些风裔怎么设计的?又多又细的横杆,不允许抓握借力却允许踩踏,还在禁止攀爬不得不跳跃的情况下卡住了路线……”

“卡的就是你。”阿梅利亚悠然地理了理衣摆坐了下来。“没事长那么大空间占地方干嘛?”

这也就是朱诺·魏格兰特不在现场。加西亚在心里唾弃了一句,认命地换着角度继续尝试。

“向末端走几步,跳上来再前倾,不然会像之前一样滑下去——哎呀。”高处撑着腮的家伙毫无诚意地播报着进度。“不但没上来,还又往下滑了一层,可惜。”

“别说话,算我求你。”崩溃的冠军先生把自己晾在横杆上,一副放弃挣扎的装死模样。

阿梅利亚笑了一声,抬头隔着两行横木望了望不远处兀自旋转的紫色晶体。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夜空,风裔有着巨大风帆的轮船成为暗色里一点影子的轮廓。大概以前从未有泰瑞亚陆地上的生物如此接近过万千星辰。下方是木制的桅杆和屋顶,沁着熟悉的自然气息。而随风浮动的气球和彩带又在边角装点上属于城市人的精彩……

多漂亮的夜色。

加西亚瞳孔里也映着同样的色彩。晚风刮过他的耳朵,脸颊和胸膛。细小的叶片在空中飞动着,他眯起了眼睛。

“二十年了……没想到还能这样一起看看月亮。”

上方传来咏叹般的应答。“当时谁觉得带头找了巨龙麻烦就能结束一切的?”

“的确结束了泰瑞亚的阴影嘛。”他笑着,然后又沉寂下来。“只是没想到五个种族内部还有这么多事情……”

“光是人类就有很多事了。”阿梅利亚没好气地回他,“不然你宅居二十年是为了什么?”

“是啊。不仅是女王的事情,密语教团和守夜人和德曼修会失去共同最大敌人后微妙的关系转移,诺恩对于是否迁回北部故乡的内部分歧,又有一部分阿苏拉动起了智力统治武力宣扬魔法和工艺的念头,夏尔依然追求着征服,希尔瓦里还在焦虑噩梦之庭对苍白之树的改造……”

“事情永远没有结束,一如泰瑞亚的历史看不到尽头。”

“但我们怎么办?被宏大的世界绳索捆在圣柱上的人怎么办?”

“‘必须有人浴血奋战,世上才有自由可言。’”

“这样的浴血有尽头吗?……我只是在犹豫,真的只能孤立无援地对抗着无尽的黑暗,永远迎不来胜利欢聚、不需要离别不需要悲痛的那天?”

“没有那样纯粹快乐的时候,它们是一枚金币的两面……我以为从政之后你应该知道。”

“我不甘心……”时至中年的男人嗫嚅着,浅浅的胡茬几不可见地震颤。“……我们明明赶走巨龙了,死了那么多人,付出了那么多牺牲……可他们说没有结束,战后依然还有必须做的处理。然而一处理就是二十年……”

“我老了,Alia。我们还有几个二十年?但工作多得可怕……我从未畏惧任务,但我不喜欢把生命耗费在无际的应酬交际里。明明我们从前两句话可以说通的事情,换一个场合竟然可以拉扯四五天……这太折磨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还撑得住。卡洛斯的荣耀会延续下去的,你也可以在你喜欢的领域继续闪光……我庆幸我是光荣的传承者。”

“你只是有点累了。”阿梅利亚坐在高处的横杆上垂着眼睛轻轻回答。

“……有提神醒脑的药剂吗?”

“别傻了,只有材料硫酸。”学者站了起来。“药剂治不了矫情……去玩吧,剩下的那个家伙好像也要到了。”

加西亚有些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喂——”

就在白日参加哨所冲刺的栈桥边,女性诺恩的浅金短发被夜幕里淡薄的星光点染金属般的色泽。她无方向地大喊着卡洛斯的名字,高高举起了手。

 

这是他们二十年前的小组。

最后一位成员到齐!

 

 

半空,三角帆的播报台。

“天相竞技场——昼夜不灭的,竞技的光!”临时的主持是一位夏尔。这个近兽状的种族咆哮着,像狂暴的战鼓捶打着耳膜。“不允许任何刀械兵器,只有纯粹的火、风和电!即使是深夜,勇士们——是时候让我们看看,什么是力量了!”

 

与此同时,正下方,高大的竹制牌楼。

朱诺·魏格兰特仿佛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野性之灵,在正方向的三扇门洞间窜来窜去。三扇门下太阳、风暴和雷电的水晶快而强力覆盖上的力量在她身上炸出一阵又一阵冰凌般的虚影。

 

“嘿,亲爱的元素使们。”她在左边风的门里停住了,抬起右手,盯着随指尖旋转带起的迷你风涡。“有空指点一下一个游侠对元素的掌握吗?我也想出力,但专业不太对口啊。”

这话放在女性的口吻里实在有点轻佻。但阿梅利亚·卡洛斯,人类贵族出身的学者,此刻眯缝起眼睛做了一个和淑女毫不沾边的同样熟稔毫不见外的回应。

“元素和天相并不是同一个力量体系。我很遗憾,但是——乖乖在我们身后吧宝贝儿!会给你留一份战利品的!”

那边倒计时的声音已经在黑夜空旷的看台上响起,但朱诺充耳不闻,瞪起眼睛转移火力:“你竟然这么无情,亏我们前两天还在分会交接任务情报!加西亚,交给你了!”

依然没有反应过来的伯爵傻傻地张开了嘴,整张脸无声透满了迷茫和无辜。

朱诺和阿梅利亚预谋好了一样,同时停嘴端详着伯爵先生的表情,终于没有忍住,一同“嗤”地笑起来。

“行了,别露出这种表情。”他的已经被队友带动完全放开了的亲姐姐豪迈地抽了一下他的肩膀。“又不是白天一个人去参加哨所冲刺,现在可是竞技场啊。”

“属于小组的竞技场!”他还弄不明白怎么就突然出现的迟来的队友笑出一口白牙,兴奋得几乎进入了诺恩酒桌上的姿态。“多少年没试过了?三个人的、小组的战斗……”

“……碾碎他们!”阿梅利亚流畅地接回了话,表情故作凶狠。

 

“……我不是在不安这个。”唯一没有进入状态的加西亚讷讷地踩上了中间门口卷了一圈又露出锋芒的火焰的符文,贯彻了火焰元素的自觉。

“……虽然我的确不懂元素,但也不会真的拖后腿的。你要试试吗?”朱诺左右走了走,好像在调整方向,比划着推的手势。

那是天相竞技场风相击退技能的姿势。加西亚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栈桥下万丈深渊,虽然知道竞技场内是幻术师搭建的空间,并不会真正重伤,但冷汗还是唰地又下来了。

阿梅利亚愉快地从右门单向飞溅开的紫色图形上走了过去:“好好好,打起来!”

 

对方队伍已经冲上了平台。加西亚敏锐地发现,手边的活动地图上,中央的象征分数的白色宝珠已经开始移动了。

这可真是考验中年男人的战斗力,他想着,动了动喉结。

当所有繁冗的公文和虚伪的交际被扔在一边的时候,他的血性、锐气、激昂的斗志,有可能在同伴围绕中真正地回来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加西亚和阿梅利亚抬步冲上了中央高出一个平面的花坛。在他们的左侧,朱诺乘着风的位移,穿过平铺无栏杆的危险桥面,向六边形顶端的宝珠刷新点之一去了。

 

 

直接略过楼梯的二人,此刻隔着一层灌木,已经可以隐约看见敌方迟缓的步伐。虽然有三个人,但是……

他们像是做着精细的潜入任务一般,无声停下一刻,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一点透彻的明了。

迟缓,意味着一旦拾起宝珠,会自带减速效果。

同样意味着机会!

动荡新星!

加西亚出手了,卡住了1200单位距离的范围。480的距离正好将对方笼在中心。火相的圆球旋转着,四周元素被抽干一般凝出漆黑的立场。

听比赛方讲解,说是模拟星球塌陷?曾经的火元素专精“啧”了一声,饶有趣味地看着三个敌人警觉地寻找偷袭者的位置,却还是不受控制被拉向引力场中央。

阿梅利亚从侧面的灌木后一条闪电之链跃进了火相的引力场内,站在三个还在寻找目标的敌人近身,毫不犹豫开启了圆形的电网。电磁脉冲,两秒的眩晕和电磁伤害。

两秒,没有办法借助天相直接位移的加西亚只能开启日光之速的协力拔腿前冲,和哨所冲刺不相上下的凶狠。

还有一秒!

加西亚奔跑着开始施放日光棱镜。同样1200的距离,但是只有240的半径。

他不可能瞬间前冲240单位距离把棱镜放到引力场的中心!

但是足够了。

棱镜在阿梅利亚脚边成型!

日光棱镜,使范围内友方免于击倒、击退、拉拽、击飞、昏迷、晕眩、上浮、下沉、恐惧。

相当于一个稳固技能,使甩着电弧的队友可以毫无顾忌地杀伤。

效果会分为两个能量波,一波持续五秒。

十秒的稳固,结合十一秒的动荡新星,把握住前期偷袭局面的优势。

但是近战,对于两个既非战士亦非守护者的人来说,危险还没有过去。

电磁脉冲的晕眩结束!

阿梅利亚仍然不为所动,站在棱镜的小型场内甩动着闪电,连续冲击的电弧连成炸开的链条。

对方三人从晕眩中恢复过来,下意识最先丢出的永远都是控制类型的技能。当他们反应过来敌方出于某种效果的影响稳如泰山,才慢了一拍,抬起手开始施放杀伤。

任何谨慎的战斗者都不会一上来就在对方鼻子前施放杀伤性大同时准备时间长的招数。

同样是瞬发的天相之力,三对一,阿梅利亚有两秒杀伤和闪电的连锁特性的状态优势,但是优势迅速下滑!

加西亚还没有动。他依然在往引力场中央冲,还需要七八秒的距离。算上第二次协调好的日光之速,至少也要五秒。

他来不及救!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人继续和阿梅利亚用瞬发的属相对着磨,两个人在被拉往引力场中央的路上开始准备施放大的杀伤。

加西亚还是没动,他一步踏前,距离自己黑色的力场边缘还有200单位。

阿梅利亚的前期优势已经被反压住了。对方二人的攻击已然成型,即将脱手的时刻——

日光冲击!

过分刺眼的光芒让对面一滞,但他们已经对准深陷包围的空气元素的位置了,即使目盲,也只是短暂的停顿,可怕的飓风的涡球和其间反弹着的空气刃还是袭击过来!

但是本来应该摇摇欲坠承受不起这一击的电相目标已经不在原地了。地上的棱镜发出清脆的响声碎裂开来,白发的敌人站在几步外冷静地操纵着闪电继续杀伤,身上套着一层薄薄的能量盾。

对面反应最为迅速的一个已经脱手了伤害。火焰打在能量盾上,带来了灼烧,和施法者四秒的昏迷。

“这不可能!”对方中间的一个叫了起来。“刚刚的飓风强袭为什么没有把她吹下去?即使后退也在路径上!裁判!裁判呢?”

“没有不可能,参赛者!”头顶的风帆传来夏尔粗犷的吼声,“棱镜的稳固是随着一波能量延时附着的,蠢货!”

那又如何!

阿梅利亚在三个人中间站了近十秒,即使引力场和磁力场的牵引和眩晕产生了阻挠,承受的攻击也已经差不多了。

对面醒着的两人咬着牙,来不及替昏迷的同伴解除控制,恨不能将伤害技能全部倾泻给造成最大伤害的电相师。

被猛烈反扑的电相者却毫无惧色直视着,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

刚才喊话的人突然察觉到不对。

他们有两个敌人,另一个一直在控制局面,并没有造成什么有效的攻击。但先前还可以说是鞭长莫及,早在日光冲击的时候就接近了引力场,从阿梅利亚退后到他和裁判对话,棱镜和星球的功效都消失了,他早该插入战局才对。

为什么没有影子?

他脱手出自认为致命的一击,正想回头去看,却悚然发现,对方就在他的视线远处,黑色的短发和绿色的眼睛,隔着电相者白色的发顶。

一道日光的射线直冲过来,将四个人连在一起。

伤害敌人,治疗盟友。距离越近,效果越好。

微笑着的甩着电链的敌人被治愈了回来,终于收起了手里夺命的链条。

能量之盾还有七秒,他的队友的昏迷自动结束。现在他们三个人的状态都只有一半,两个敌人中间,电相者被从退场边缘险险拉回,但赶来的火相者状态正值巅峰。

仿佛一切优势劣势又被打散,拉回了最初的平局。

但是不一样,人心已经散了。他触摸着内心的惶急和绝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周围亮起一圈电能风暴。脉冲伤害几乎没有,但是……

……那任何“敌方”都无法越过的风暴,断绝了最后逃跑的路。


加西亚切换着各种技巧帮助阿梅利亚攻击,并施与和那些干扰技巧相比不甚瞩目却至关重要的保护。

他看着三个身影不甘心地倒下,弯下腰捡起咕噜噜滚出来的透明的宝珠。

 

“你们那边怎么样?”

他听到场内短讯中传来朱诺的口哨,背景隐隐有豹子满足自得的吼声。

活动地图显示左侧宝珠已经送到了他们这方小队的祭坛。

卡洛斯伯爵还沉浸在刚才的战斗力,有点难以回神。

他的姐姐还挂着刚才的笑容,看了他一眼,代替中央场的两个人回复了短讯。

“我们都一起出手了,那还用说?”

 

多么久违又甜美的胜利啊。

中年人的心里依然住着他们年轻的灵魂,记着那些汗与血,洒在野外草和泥上的样子。

在永恒的时间里一直到老。

在四周的腐朽中永不会老。

 

 


“我们辛苦了半天,就值这么个家伙?”即便在诺恩中最为友好但和人类相比依然高挑的诺恩此刻挑高了眉毛。

面对更甚的压迫感不为所动的商人笑眯眯地清点了他们手上的花型的小东西:“不能怪我嘛,节日徽记的确不够啊。”

最终三个人无从选择地交付了竞技场赢得的所有徽记,从微微发福笑容可掬的商人手里接过一只大红色的、黄绳子拴着的气球。

一只普普通通的气球。要说有什么“四风节”特色,大概也只有色彩喜庆了。

三人面面相觑。

“什么鬼,”最后先笑出来的是女学者,白发的发尾在腰下飘着,随着不可抑的发笑而在空中颤抖。“最后竟然只有一个气球吗?我们这里有一个小空气大师,一个新生代影子游侠,和一个伯爵大人,随便混一天日子也不至于这样,认真打了半天却只有一个气球?”

加西亚抬眼看了看黎明时分切割出一道道光芒的云层下的鲜红的气球,又看了看缠着黄色亚麻绳的自己的手,跟着笑了一声,做出了标准的绅士动作,将它递给了两位女士。

“算了,将就一下吧,毕竟都辛苦了。”中年男人露出了迷神佑之城小姑娘尖叫的温醇又深邃的表情,“节日快乐。”

 

画面“咔嚓”一声定格在三个野外冒险装的身影和一只红艳艳的气球上,背景是灰暗的天幕,和稀落落几道亮痕,昭示着即将破晓。

 



头发已然斑白的男人坐在卡洛斯家精致雕花的办公桌背后,然而那漂亮的木桌却不同以往被公文纸张占据的样子,一片干净,只面前放了一个和风圣所的模型。做工是风裔引以为豪的精致,三角的巨帆在半空飘着,风车巨大的叶片吱呀吱呀地转。

那投影出的画面消失了,但年迈的伯爵还微笑着。


距离神佑之城实在不能算近的地方,罗纳通道的守夜人分会里。

白发的学者低头看了看,半人马模样的跟宠反常地直撞着她的脚跟,也不绕路转弯,固执地撞了一下又一下。

她的头发比以前更长了,因为颜色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算是因祸得福吗?她盯着迷你的半人马出神,若有所思。

 

欢快的人声响起在门外,和着雪豹应和般低沉的轻呜。

“怎么还不走?越老越该锻炼啊,何况也没真的有多老,怎么能就这么认输呢!一起调查去呗,守夜人新出的任务欸!”

 

“来和我一起给某个‘老家伙’留书一份‘节日快乐’再走!”

她扭头喊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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